大河不大,仅三丈来宽,平常水深不过半胸,水流轻缓。若大雨连天,水位暴涨至桥面,其汹涌咆哮,不亚于电影《大渡河》中铁索桥下的气势。我小学三年级那年的春夏之交,一场暴雨,个把时辰,河水就涨到了离桥面两指的高度。骤雨初歇,我们一行五人,相约上学,眼见滔滔洪水,犹疑不决。石牯一声大喝:不怕死的,冲!我和其他三个,箭步过桥。回头一看,石牯落水了!眼睁睁看着他在水中时隐时现,北流不返。
关于大河,我们兰田有句俗话:大河大河,命大过河,命细下河。意思说,命好的,逢凶化吉,总能过得去。命不好的,晴天朗日,脚下一滑,照样是死。自我记事起,死在大河里的还真有好几个,有酒鬼,也有半大的细伢。捞起来,破席一裹,在荒地里打个坑,埋了。第二天,该出工的出工,该赴墟的赴墟,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。
奶奶给我讲过大河的故事。有一年,挨着中秋节那日,毛泽东、朱德领了三十几个红军,在兰田住了三天三夜,正准备过节,忽然乌天暗日,雨水像筛糠般落下。毛泽东、朱德在曹家厅厦坐着,吧嗒吧嗒吸烟,警卫员喊吃饭,他俩就像没听见,冒雨往外走。这时,西头枪声大作。毛泽东、朱德返回,急令正在午饭的红军赶到大河边,放了竹排,往江西方向走。随后赶到的白军,仗着手里的武器,把剩下的几张竹排放了,斗胆追去。没出三里地,打头的竹排撞岩,翻了,溺死二个。另有一个,被散架的竹排插了肚皮,肠子淌出几根。
中学时,上地理课,我问老师,为什么山脉、水系图上有大庾岭、油山,但没有我们兰田的大河?老师笑了,这有什么奇怪呢?大河太小,小得冇人知晓啊。参加工作后,我走南闯北,大江大河见得多,才信了老师的话:大河太小了。
这条小得连县级地图都懒得标注的河,发源于南雄的油山,于群山峡谷中西行三十里,尔后在兰田右转、北流,汇入赣江支流——章水。它是广东省唯一北流入赣的河。听我叔公讲,因为大河,因为大山,我们兰田人自古靠山吃山。造纸、卖笋、放竹排,加上田多人少,“大跃进”那会,到处饿死人,我们兰田人却个个额门反光。就算米缸见了底,也不急,一张竹排上江西,挨夜回来,便可生火做饭。所以啊,兰田的后生,娶的多是江西大余妹子。这些堂客们常说,嫁上嫁下,不如兰田、寨下(兰田东邻的村庄)。
油山是雄性的,而他发轫的大河,多是清流汩汩,温柔贞静,宛如兰田人的日子,简单明白而又富足安详。大河北流,入章水、融赣江之后,籍籍无名。在广东,鲜有人知道这条“叛逃”的河;在江西,也没几个人知晓她的“出身”。因了这重“暧昧”,兰田人北上南下,一开声,往往就被误解。南下南雄,人家说你是江西老表;北上大余,人家说你是广东崽俚。
兰田人“不靠谱”的乡音,也有便利的一面。抗日战争前后,中共赣粤边特委书记杨尚奎率部活动在雄余交界山区,与国民党顽固势力开展游击战。其中,两次驻扎兰田。来自赣南、闽西、粤北的游击队员,凭着地方特色的客家话,在这里找到了“知音”。有的认了本家,有的认了老庚(同年),有的认了亲门。像是回到自己的故乡,但有风吹草动,游击队早就转移了。
大河表面上温柔贞静,里头桀骜不驯,甚至嫉恶如仇。从油山之巅向西张望,她素如白绢,逶迤西流,完全任人摆布的样子。从湖山半腰北向张望,她青如黛玉,在山峦峡谷动若游龙,把兰田人的苦闷、压抑以及被误解席卷而去。
1937年11月,杨尚奎所部的一支游击小分队,接到命令下山,从兰田水路出江西大余,与先前集结在池江弓里的队伍汇合,准备接受改编,开赴抗日前线。那一天,兰田人就像送别自家的亲人,一大早烧火做饭、做米果、煮鸡蛋,还给每人温一竹筒酒酿。兰田人就这样,为红军留下慈母般的印象。竹排下河,竹竿轻点,顺流向北。不料行至大水岽,突遭土匪火铳袭击。散弹铺排而来,幸好威力不大,只有五人受轻伤。他们灵机一动,把枪支留在竹排上,翻身下水,顶着竹排缓缓移动。土匪见水中带血,以为游击队死光了,扔了火铳,跳下河里,去拿竹排上的枪。刹那,游击队将竹排一掀,掏出匕首,三个土匪,瞬间成了水鬼。
大学毕业后,我举家迁出兰田,难得回去一次,看到兰田的变化,不禁喟然。迅猛崛起、成长的城市,吸引了无数智力和资本,也吸附了农村的劳力。眼前的兰田,即是村前那棵樟树,远看华冠丽服,近观老弱空心。唯有大河,一如既往地清澈、丰沛,一如既往地北流、北流……全然不知世道已变,东西南北中,发财到广东。
今年清明节,我回兰田扫墓。在上山的路上遇见一个哑佬,对我咿咿呀呀,比比划划。我一脸茫然,他就用刀在地上画,我近前一看,是“毛毛”两字,这是我的乳名。我恍然想起,他是凤多,石牯的弟弟。扫墓后,他用摩托车把我带到他家里。屋里有三个小孩,还有一个三十大几的女人,显然是他老婆。凤多熟练地拨弄手机,“扫一扫”加我微信。问起近况,他老婆告诉我,凤多早几年出去打过工,没挣到钱。后来回家养牛,养了三十几头。放养在东坑里,也不怎么需要打理,三年出栏,一头牛差不多一万块的收入。我说,那好呀,纯放养的牛,好吃、好卖。凤多在一旁比比划划,吱吱呀呀。他老婆充当“翻译”:去年,大河在大水岽那一段,拦了坝,建了水电站,河里的鱼多起来了。鱼塘都用不着了,想吃鱼,就去大河里拉一网。说罢,他上楼,取了一袋鱼干,送给我。
鱼干早被我吃了。那些鱼、那条名叫大河的河,却在我心里、梦里日渐鲜活。(曹文军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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