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日·彩狮·二胡

多少年过去了,若说冬日的印记,最明媚的莫过于叔公做彩狮的画面。  

冬日里,早晨的寒气还在,阳光柔柔的、亮亮的,洒落在村子里。早饭后,孩子们开始闹腾起来,走街串巷、追逐打闹。那时村里人极少锁门,同龄的孩子一起玩耍,经常往别人家乱跑,爬梯子、钻床底、躲柜里……村子就像一个游乐场,孩子们熟悉每一个角落。  

叔公住在村东头,他家旁边有一片晒场。冬日农闲,又近年底,叔公常坐在晒场上做彩狮,是帮有钱的村子做的。他把木质的四脚板凳翻转过来,然后将细细的毛线一圈圈地绕在凳脚上,把四个凳脚围在里面。大概绕了二十圈,再用相同颜色的毛线捆紧这些毛线圈,每间隔两三厘米就扎一个结。最后将毛线剪成一小捆一小捆两三厘米长的纯色毛线球。毛线用的是细毛线,扎成捆、剪成段,分好颜色,红的、白的、青的、黄的……鲜艳极了。叔公悠然地晒着太阳,不紧不慢地捋顺毛线,慢条斯理地绕着毛线圈,细细地打结、轻轻地剪断。阳光缓缓,只觉得明亮、温暖。  

不知过了几日,叔公开始在狮头上糊纸。狮头是现成的,用竹子编织,只有一个粗陋的形制,有许多鸡蛋大小的镂空之处。叔公用四指宽的刷子,蘸上浆糊,将棕色的纸皮一层一层地糊在狮头上。那纸皮用的是当时装水泥的包装纸,纸质比较粗硬,不容易被水浸烂、撕烂。糊好之后,再把狮头摆在晒场上晾晒。狮头数量不多,也就两三只。等晾晒好了,叔公就把五颜六色的毛线团密密实实地粘贴到狮头上。  

又不知过了几天,叔公用黑、白油漆描好狮头的眼睛,用红、黄、白三色油漆勾勒好狮头的嘴巴,并且装上狮头的耳朵,耳朵内侧是一片松软的绒毛。狮头上还配了一对圆锥形的尖角,尖角外面是一层银锡纸,锃亮锃亮的。狮头做好也会摆在晒场上晾晒。叔公有时兴起,就套上狮头,摆弄一段。孩子们凑上前去,只见那狮子的眼睛骨碌碌地转,一对毛茸茸的耳朵微微颤动,狮头的嘴巴打开又合起。狮头四周毛茸茸的线团,带着阳光的温暖,软软的、绚丽的,给人满满的欢喜气息。遗憾的是,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这种用彩线团装饰的精致彩狮。当我懂得欣赏,它早已消逝了。  

除了彩狮,叔公也会做几个大头佛。大头佛是在前面引路的娃娃人偶,后面跟着舞狮表演。大头佛个头很大,也是竹子编织的,同样糊上水泥纸,在晒场晾晒,然后刷上油漆,勾勒出五官。当然了,大头佛五官夸张、形象呆板,远不如彩狮讨喜。

叔公年近五十,发黄而稀、高高瘦瘦、下颚细长,他大概是一个爱讲究的人,总是穿戴得干净整齐。听长辈们说,叔公的才艺远不止于做彩狮。  

叔公家的客厅墙上,高挂着一把二胡,特别显眼。村里仅此一把。这是一把有些年岁的二胡,黑色的琴柱、黑白相间的蛇纹琴皮,看着沧桑却不显旧。叔公平时并不常拉二胡。但是冬日闲暇时,偶尔可以看到叔公在晒场上拉二胡。他坐在椅子上,左手持琴轻放腿上、右手持弓,时急时缓,肩膀微微前倾,目光追随乐曲而去,头轻轻晃动,像是沉迷、像是深思。我有时凑前去看,不知为什么,总觉得叔公在拉二胡的时候,显得特别孤独。也许,自得与孤清原是一回事吧。  

然而,叔公其实是喜欢热闹的。村子往西有个上司庙,是为纪念南北朝名将侯安都所建,逢年过节,十里八乡的人们都会赶庙会。乡里老人、妇女前往进香祈福,庙里会开斋饭,当然也少不了乡民的吹拉弹唱。叔公时常参加类似的演出,他拉二胡伴奏。庙里的大榕树高可参天,乡民自发聚此一乐,忘忧解乏,颇有古风遗俗。在吹吹打打中,我以为,锣鼓唢呐胜在热闹,却难免夹杂着聒噪。二胡则是热闹不足,却独有雅致。而雅致似乎是叔公濡染至深的性情。

以前,乡村迎亲送嫁都喜欢在年底农闲时候,挑了好日子,摆酒庆贺。一家有喜,几乎整个村子都会出份子、吃酒席。这种盛大的场面,常常是闹哄哄、喜洋洋的。主人家哪里忙得过来?少不得要请人帮忙。煮菜、蒸饭、抬桌搬凳、迎客招呼……需要的人手可不少呢!叔公因为会写毛笔字,常被请去帮忙专司人情薄。婚嫁之日,主人家门口摆一张大桌子,上面铺上一张大红纸,来人围在门口,纷纷递上贺礼,叔公逐一记下。这记账的活看似轻松,却没几个人做得来。毕竟,在村里,会使毛笔的人屈指可数。叔公做什么事总是一副专注的神色,哪怕来宾众多,他也不急不忙,要写得体体面面、稳稳妥妥。乡里人讲究礼尚往来,人情薄里文章多,记错漏了可不是小事。  

叔公家的客厅墙上除了二胡,还有一件家传,就是墙上挂着的一幅画,画名是《老来难》。这画挂了好多年,也不见污损。画上画着一个花胡子老人拄着一个龙头拐杖,画中的老人是由一首诗连缀而成。那时叔公的父亲尚在,不过已经老迈,常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。那模样倒与画作有几分相似。“老来难,老来难,劝人莫把老人嫌。当初只嫌别人老,如今轮到我面前……”小时候我试着读过这首诗,不过当时字认不全,更不理解其中的深意,只是好奇罢了。如今想来,顿感此画通俗形象,警世意味深长,家风世风可经此而传。  

童年中的记忆,时而模糊,时而清晰。乡村、乡情、乡民,那么多亲切的人和事,不知为什么,反倒是叔公在冬日里做彩狮的画面频频在我的脑海里闪现。这种明亮温暖的感觉,特别像我读《诗经》中“凤凰鸣矣,于彼高岗;梧桐生矣,于彼朝阳”的感受。多年以后,谁会想到我最尊崇的人竟然是童年时与我并不亲近,甚至有些疏远的叔公呢?然而,这可能正是文化的魅力。彩狮、二胡、毛笔、《老来难》,这些充满文化气息的事物,只要稍微接触沾染,就会给你的心灵留下潜藏滋长的力量,或是喜爱,或是向往,或是信仰……而叔公,恰是民间文化的传递者,虽然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。孔子说,人能弘道。对我而言,叔公在一定意义上就是这个弘道之人。

作者:冯球娣

编辑:张惠娟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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